逝時 / fade away

我才明白，原來記憶可以如此脆弱。
在氾濫的時間海面前，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時間吸食乾淨，灰飛煙滅。

而我們，始終回不去。——題記

（0）

 雨停了。沉甸​​甸的鑰匙和錢包在左邊的口袋靜靜地呆著。
電話剛響，在雨聲中郗子接起電話，裡頭傳來聲音叫郗子去她家一趟。

  ——雨停了再去吧，看樣子應該快停了。當時是那樣想的。

郗子喝了一口水後，走到門前照照鞋櫃上的小鏡子，用手稍微梳理自己的頭髮。可以了，出發吧。腳指完全被帆步鞋覆蓋的感覺很舒服，暖暖的，尤其是這這雙感覺特別好。

媽媽在廚房準備餅乾。

“帶一包過去吧。” 媽媽說。
 “不了，等餅乾烘好還有一段時間吧，我下次再帶出好了。”郗子說完後打開門。

  “記得多聊些。” 後頭傳來媽媽的輕身呼喚，然後是關門聲。

（1）

濕濕的。不管是腳下的土壤還是周圍的空氣。雨後的微風吹在臉上很舒服。郗子加快腳步向前，不能讓她等太久。她跑向遊樂場對面的湖畔，經過遊樂場時無人的鞦韆吱呀吱呀響了。上面還有一些在等待蒸發的小雨點。

湖旁有一間小屋，雖然被刷成白色，但還是免不了時光在上頭留下淡淡印記。郗子輕輕地按下門鈴，然後坐在小木欄旁的一個石椅上，數著落在野花上的雨點，看它們泛著光。就在雨水滑落下花瓣的那刻，門開了。

老婦人在屋內用老人獨有的嗓音喚道：“進屋來吧。”

“嗯。”郗子回應後擦擦裙上從石椅那沾來的塵埃。然後大步向前進屋內。日光燈散發的光芒溫洵地照在兩人身上。

“嗨，我又來了。”見到老婦人後郗子說道。
“呵呵，真沒想到妳會來啊，小女孩。”老婦人佈滿細細皺紋的臉上漾開了微笑。

“快進來坐坐，我要給你看些東西。”
“什麼東西啊？”郗子邊走邊問。
“你等等，我這就去拿出來。”

郗子坐在沙發上，看著屋子內的一切。屋內很暖和，米黃色的壁紙柔和了日光燈，牆上依然掛著那十年如一的舊式鬧鐘。在這屋子的氣氛之下秒針似乎走得比平時慢些。嘀—嗒—。隨後婦人的腳步聲響起，手拿著一本小書到郗子面前坐下。郗子目光接觸到那本書，身子霎時像是被什麼籠罩了，她吞了吞口水。老婦人用輕輕地翻開書籍。

“你看，原來我以前也寫過故事。”老婦人轉向郗子說。

郗子勉強擠出微笑，問道：“故事？什麼樣的故事？”

“我也不太清楚呢。我發現這本小簿子的時候我也摸不著頭腦，不知道這是誰的書。昨晚臨睡前我拿來隨手翻翻，發覺裡面寫的東西都似曾相似，我突然才想起年輕的時候我好像有寫故事的習慣，沒想到這部作品被我遺忘了那麼久……你看我腦袋是不是不中用了，自己寫過的故事都不記得。”老婦人娓娓說道。

郗子從老婦人手接過書本，咽喉似乎被什麼東西哽住了。

“這本，能不能讓我帶回家看看？”郗​​子的指尖在書封上游走，輕柔地撫摸它。

“嗯？妳有興趣嗎？那就拿去吧，不過我看了看，其實也沒什麼啦，只是故事中女主角的一些日常瑣事，我想……這應該是還沒完成的作品吧。”老婦人的臉上還是一貫的親切笑容。

郗子點點頭，然後轉向另一邊，有種微酸的感覺湧現。她吸吸鼻子。

 “怎麼了？妳感冒了嗎？”

老婦人湊向前關心，但郗子立刻站了起來。

 “沒…沒什麼啦，我沒有感冒。呃，對了，我媽說今天不能聊太久，要早點回去，因為大…大伯他從外國回來了……對，他剛從外國工幹回來要看我們，所以我要先走了，不好意思！”郗子快步走向家門前打開門，雨後的氣息隨著敞開的門流入屋內。

“沒關係，快回去吧，你大伯可能已經在家等著你咯。”

郗子再次點頭，然後穿上帆布鞋，頭也不回地就那樣往前跑。


（2）

帶有雨味的氣息在四周的空氣翻騰，草坪上的雨點被郗子迅速的腳步摧毀，它們像迷失方向的候鳥開始失去次序，濺得郗子的鞋上沾滿了它們凌亂的足跡。經過遊樂場，鞦韆又傳出被風吹時生鏽的鐵與鐵鍊之間的摩擦聲。像是在替郗子剛剛發生的事情哀悼。

那種哽在咽喉裡的東西變得更巨大了，郗子想把它吞下，吞進肚子裡，啟動消化系統，讓它就那樣分解於胃酸中。但不能，它頑強地與郗子拼搏。它在表明它需要出口，它弄疼了郗子心裡某個地方，宣洩它的不滿。

我長大了。我答應過媽媽會更加成熟。
不會再為這件事情哭哭啼啼。

手中的小簿子被郗子的手緊握，捏得不成形，那皺巴巴的樣子正和現在的情緒相似，複雜難懂。郗子堅持著。她必須用另一種更加晦澀的方式把它隱蔽起來，而不是像小孩般任性啜泣哭鬧。她許過承諾。她說過不許自己再哭泣。但是……

郗子停了下來。不跑了。

此刻小街上沒有人，大家都呆在屋子裡準備和親愛的人們一起開動晚餐。孩子會準備向媽媽撒嬌，企圖隱瞞今天犯下的小錯誤，然後開始享用熟悉味道的食物。他們會互相訴說今天遇到的事情，開心的、有趣的、不開心的、令人沮喪的。但郗子無從談起，她無法說，或者是，她不想說。說了又怎樣。事實不會改變，不會因為一兩句的哭訴而變成你想要的樣子。那樣只會變得更難過。一直重複、重複再重複，一次又一次被傷心絕望吞沒。

那不是故事啊。不是妳寫的故事。

郗子蹲著，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膝蓋。無聲的低語在唇間抖動。

那些你所謂的故事，那些妳一字一句寫下的，不是故事。那些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事。

郗子想在她的面前大聲吼出這些話。把她喚醒，把她所有正流逝的記憶都抓回來。

那些不是虛構的，那些是真實的。那些全都是妳以前每天晚上一直執著提筆寫下的……日記。

郗子把頭埋在膝該間，肩膀微微地顫抖，手中的小簿子還握著。
部分指甲開始刺痛手肘的皮膚，再用力些就會滲出血來。

那些是你寫的日記，那位故事裡的女主角是妳自己啊。
是妳自己。婆婆。是—你—自—己。

很久沒這樣叫妳了，在妳面前，叫妳婆婆。

吞不下了，咽喉裡的某種東西正在化成液體，開始凝聚在眼前把一切都變地朦朧。她不明白，好好存在腦內的的記憶怎麼會被忘記，那麼重要、珍貴的回憶怎麼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得無影無踪，甚至連一丁點的殘留物也沒留下。

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。

郗子放棄壓制想要啜泣的衝動，就讓它溢出好了。包裹著雙腳的帆布鞋是婆婆親手交給她的，她說這雙最舒服，最好看。現在看來，這雙鞋也在婆婆的記憶中消失了吧。媽媽說得對，不應該再那樣任性地一直想這件事。再這麼傷心也好，這終究是無法改變的事實。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氣。

薄暮開始籠罩。郗子站起身，準備回家。
然後雨又開始下了，這次帶有鹹味。


（3）

老婦人望著女孩離去的背影，皺了皺眉頭。

她是怎麼了嗎？怎麼頭也不回地就那樣走了。應該是她媽媽今天又準備了好吃的東西吧。嗯？不對不對，她似乎說過什麼故事之類的……啊，對。是故事。應該是她要​​回家寫故事吧。真沒想到，她竟然會寫故事呢。

老婦人轉身準備進屋。

說起來，她好像有拿一本書過來給我看，內容是……哎呀竟然忘記了，我這腦袋真是不中用。果然，人老了啊。

老了就是這樣，什麼都記不起來。
啊，又下雨了。※